邮轮和冰山

脑洞段子都在Wb:酥脆冰山

【卜鬼】了了

01

 

不了了之,不算了了。

 

02

 

是很多爱的你,和想被爱的我。

 

03

 

卜凡念书的时候读错过一个词。

 

同桌端着书本斜过眼睨他,捻着嗓又咳嗽一声,煞有介事地纠正他,“了了不读liǎo le,得读liǎo liǎo,你听过不了了之这个词吗?”

 

卜凡其实觉得挺费解的,低头望一眼这个词底下的释义,挠挠头犹豫片刻回了一句,“其实有时候你了了一件事,不就是因为已经了了,把这件事给整明白了么?”

 

“可——为什么就,弄明白了就立马要结束呢?”同桌被他这一念也觉得不是很明白了。小学生没太有概念,又嫌麻烦,这一茬就立马翻篇。下一个念头紧接着跳过来,又忙问卜凡昨晚的那部动漫看了么?王八蛋男主又解锁新后宫了,连世界都不要拯救了的。

 

这年卜凡还叫卜凡凡,还不似树木抽芽一般向上疯长,也暂时看不出将来会有多么伟岸的个子。卜凡凡知晓学问道理,盘算课间要吃冰,记得隔壁班花姓甚。他今天的烦恼是作业太多,耽搁了出去玩的时间。他的同学说话嗓音还嫩生,大家念他名字的时候都还蛮可爱的,咬字亦如酸奶盖沿那一丝甜。

 

这一年天气热得天地如蒸笼,无辜的人们生生受着包子该有的苦。卜凡凡手捏着矿泉水咕咚咽下去一口,闲闲趴在窗边往远处篮球场瞅,看好几个人来来回回为一颗球在大热天你争我抢,热火朝天。

 

这群人手底的篮球是圆圆的,他们头上的烈日也圆圆的,同桌塑料盒里他妈早上剜好的西瓜原本也是圆圆的。夏天如果真有个形状,估计就真是圆的吧。

 

然后他又想,这运动谁爱玩谁玩吧,反正我玩不来。天太热,而且太圆了。

 

04

 

王琳凯是高一下学期转过来的,在卜凡隔壁班,一层楼能打个照面。本来也就是匆匆一瞥转眼相忘的交情,但情况因某天王琳凯背着花哨书包踩着滑板,擦过卜凡校服时稍一回头,朝他喊一声抱歉后变得不同。那一幕初见很像是看多了素描清淡笔触的人,蓦地猛一看威尼斯画派创作,不免要睁大一瞬眼睛。

 

后来见过许多人,杰出穿搭,

百色千款,万人亿众。都不是你。

 

打个比方,沙漠里头原本放眼千里,风吹是沙,日晒也是沙,这时候能有个仙人掌已是顶稀罕的一件事,可王琳凯偏偏是沙漠里的一颗热带植物。这颗神奇的热带植物在干渴荒芜里旁若无人,兀自生机勃勃,积极光合作用。十分稀奇,阳光炙烤黄沙倾覆,是为他加冕镀金,他仍可点尘不染。

 

在一群寸头校服还没将自己洗出颜色的灰扑扑的学生里,他是卡在消消乐终关中间的难消的异数,鲜亮惹眼,难以成双,俗人称之为孤独。他太醒目,新世纪人类热爱不同,喜爱新鲜。有人暂不能与之为伍,但眼光依然要落在他身上,欣赏赤道热沙栽培出一颗凤梨科生灵。

 

偶尔实验课两个班同在一间,大家沉浸在对弗兰肯斯坦的奇妙幻想里,对着一切仪器探手摆弄,以为瓶瓶罐罐里液体叠了再叠就有魔法出现,随即又被老师厉声喝止而悻悻缩手。卜凡目光会在此刻飘一下,再如收鱼线般敛回来,也不知究竟在看阳台边的什么植物。可明明上课就好无聊。

 

这天太阳又出来烘焙人类,篮球场依然有未来明星掷出一个三分,引起小小赞美。卜凡拿着冰水等朋友打完过来喝,另一瓶用来浇在自己板寸头上,留下几点水光,被阳光烘干。

 

“哥们儿,原来你不打篮球啊,还是崴着了咋地?”卜凡稍稍扬起头,看见有人背光站在他身后,语气还拿得十分熟稔。来人挠挠头,又说下去,“我是隔壁班的,你是不是老看我书包来着,感觉你特喜欢。”

 

看书包?卜凡被他逗乐了,手支地撑着站起来,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量对方。奈何阳光确实十分充足,照得对方一张脸皱起来,眼也眯着,支棱着脖子,像睡眼惺忪的小猫。卜凡凑近他一点,如同一朵云靠近王琳凯世界,随即仗义地送上一片荫凉,让他终于睁开眼睛。王琳凯骨相生得好,眼睛生得更加好,像冰过浸在玻璃皿里头的葡萄,粼粼生光,能解渴救命。

 

卜凡愣了愣,看对方很稚嫩一张面孔,突兀冒出与对方第一句对话,“同学,你怎么这么小啊。”

 

一句话不得了,如同拿着汽水猛摇揭开瓶盖,不管是不是再来一瓶,先喷你一脸再说。

 

“你咋这么不友好,你说谁小呢?!”王琳凯站在无遮蔽热烘烘操场唯一阴凉下,义正言辞喊了一声,声音之响亮,连篮球场几个人都停下来看他一眼。

 

卜凡回过神来,摆手就要解释,“不是说你个子,诶,我意思是你看着年纪小,你知道吗?我没别的意思。我咋说不清呢……那啥,我叫卜凡,一竖一点卜,超凡的凡,咱认识一下吧。”

 

王琳凯超脱常理,听到对方自我介绍点头回应一声,“行,我知道你叫普凡。”说完拿起滑板转身要走。

 

谁叫普凡了?你知道个啥?你叫啥?

 

啥?

 

卜凡被问号缠绕,有点措手不及,哎哎叫他,“同学,你不自我介绍吗?”

 

王琳凯转头看他,因为对方的疑惑格外愉快,摆摆手踩上滑板,“王琳凯。”

 

卜凡隔天终于问到对方姓名写法,又重复问清楚中间是哪个琳字,看待对方心情又有波折。这又是后话。

 

当时情况是卜凡没来得及回话,王琳凯立马接下一句,“下次再见,我走了啊!”一边将刚刚拍到的卜凡后脑勺发给自己班女同学,心说少女究竟什么情怀,为什么连一张光秃秃后脑勺也值得一星期物理作业。

 

很费解。

 

女同学索要照片的日子持续一月,随即目光又转向新学弟。剩下为了作业已经和对方混熟的王琳凯,溜到卜凡班门口和对方嬉笑打闹已经形成惯性。王琳凯家同卜凡顺路,他以前踩滑板快卜凡许多,最近可能出于好玩,正在疯狂试探卜凡耐心。这会儿正在表演卜凡做操,动作夸张,好像卜凡是课间操队伍里面的杨玉环,颠颠倒倒——可能正在醉酒。

 

他演到兴头上,被卜凡一招擒拿压进臂弯锁喉,又被不轻不重捏住鼻子。王琳凯求生欲旺盛,被捏鼻子变了调依然大声向来往群众呼救,喊到最后喊累了,调子都嗲嗲软软。

 

“来,弟弟,你和我好好说话,我是那么做得操吗?”他喊弟弟一直熟稔,喊得很有些江湖气,豪气干云,也很融入水浒。弟弟喊的是亲切,但由于第一次见面时开场白确实不太合理,卜凡始终没有听到王琳凯也陪他位列进水浒一百单八将,回他一句好哥哥。不然兄友弟恭走在马路上,你一句哥我一声弟,将多么有成年人的派头。

 

每天走一块,总算也能磨出点相似爱好成为谈资。王琳凯练舞,卜凡也学过,王琳凯听的歌卜凡也能欣赏七八。偶尔王琳凯会带卜凡去舞房看他跳舞,不得不说,跳得也确实可以。有时候他思绪起飞,望见王琳凯薄薄身板被裹在宽大衣服里,看他弯腰摆胯汗水洒落,不自觉会紧张忧虑,怕对方身上留下折痕。

 

偶尔他跳得兴奋了会窜到卜凡跟前摇摇摆摆挑衅加瞎显摆,但眼睛是望着卜凡的,且十分专注。嘴里头还喘着气,脸也晕上来薄薄一层汗,腾腾地蒸着水汽。卜凡停一会儿,忍着捏对方脸冲动,还要拿出十分赏识的神情,亮出大拇指,“弟弟你舞姿真是绝了,厉害!不差你哥哥的课间操多少。简直精舞门下,当代猫王,杰克逊见了也说好。”

 

王琳凯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,拿出十分的架势,嘴却要忍不住翘,“你咋这么没见识,我还没认真跳呢。”

 

卜凡盯着他,“行,大艺术家,你将来要当杨丽萍女士站在舞台上孔雀开屏么?”

 

随即被狠狠刮一眼,听见对方双眼明亮,讲自己很美妙的一个梦,“我要做音乐制作人,但其他也要很全能。”

 

他随手拿纸巾擦了汗,拿过卜凡手中的水囫囵咽几口,转头又问卜凡未来梦想,听到对方说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未来。四方桌,菜三碟,筷两双,酒一瓶,晚来风急有灯盏昏黄。但卜凡又补充,在那之前少年应该还有许多冒险,要学很多没有经历的事情,这样的人生才有五味,且浓淡均匀。

 

这样正好的年纪很适合谈及梦想,还没有酒杯可碰,却还有数年可掷。少年面孔如同梦想一般精致,佩戴的耳钻盛过一霎光,十分明亮,那么短暂。

 

其实将来的梦里还装进一个人,但不可说。

 

05

 

高中生涯实际飞快,操场跑多迅速,手底做多少道题都赶不上。

 

卜凡对着某报纸大题第三问发呆,台灯底飞来小小飞虫,他要拿笔尖去追时,手边家人特意找来只能接电话的小手机忽然响起来。传来声音的主人曾招呼他吃了一顿饭,和他一起探讨王琳凯的多动症——是王琳凯爸爸。

 

他看看时间,晚上十点半。

 

“叔叔好,有啥事吗?”

 

“凯凯没带手机,我联系不上他,他不在你那边么?”那头语气有些焦急。

 

接电话的人同样急切,挂了电话,再也不理会可恨的第三题,任由它第二天被交上去画上问号。匆匆忙忙披好外套溜出门去,夜间城市漫游四处寻找,找到脚都冻得麻木,冷极了生暖。

 

其实十一点三十分王琳凯已经用朋友手机给爸爸发了信息,他今天好友生日续摊两巡,一行人快乐到走路都可以起飞。但王爸爸太困,接到消息终于敢放胆睡过去,唯独疏漏了卜凡没有通知。

 

等王琳凯凌晨经过自家楼道对面长椅时,正好对上疲惫只倦倦呼着白气的卜凡的目光,路灯照得对方神情清晰无比。他脆弱得像将倾的灯塔,为了快要到港的船只强撑着,可他毕竟快塌了。

 

王琳凯身上带着点酒气,卜凡背着灯光站起身向他走来,身上带着夜色寒凉,理了理他外套,姿态如同一个拥抱。

 

他嘴边有许多句话,回一回神,也吐不出半个字。彼时天寒地冻,深夜凌晨,他对面的人也应当有许多句疑问,但也没问出来。

 

怕惊动了夜风,怕打扰了夜色,怕开口字音带颤。

 

路灯照得人影子好长,虚影叠在一处。

 

“晚安啊。”王琳凯看卜凡搓搓手要离开,很久才记得说一声。

 

卜凡走回头看他一眼,两指并拢,稍一碰额头,虚虚对他敬一礼。

 

“凡哥罩你。”

 

月光也极柔和,陪身边几颗疏疏的明亮星星一起观看他们互问晚安。

 

这一年烟花爆竹还未被明令禁止,新年亦很热闹,形式也许不如上世纪庄严,但旧符也需揭开,新桃亦需得贴好,看来节日仍有余温熨帖。


卜凡陪家人贴好窗花,低头正包饺子。手机倏然稍震,他缓一晌,擦擦手上面粉,点开来瞟一眼,又不做声地继续包下去。包出圆圆滚滚一枚饺子,终于掩不住笑意。等跨年差四十分钟,抛下晚会节目,匆匆拉开门扔下一句,“爸妈,哥,你们先看电视,我出去看烟花了啊!”


屋外天气稍寒,冻到他鼻翼泛红打个喷嚏,依旧笑眯眯攀上天台,第一眼就看见被宽大棉衣裹起来的王琳凯。“你等我多久了啊?”


王琳凯被寒风压得有点抖,语气黏连得甚至乖顺,糯糯声音被他用来埋怨,“你怎么才来,我等很久很久啦!”


“我这不是有排面吗?你见哪个当大哥做事都准点到了?那还混不混了?”


听见卜凡三连,王琳凯忍不住投给他一记眼白,“你咋那么好意思呢?你是谁大哥,凭啥?就你个子高吗?”他的抱怨由来已久,一度有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揪着卜凡耳朵在他身边聒噪他才是大哥。按他话说——我们得选个酷点的大哥,明白吗?


“我的新年愿望是你叫我老大!”


小区内已经有人陆续点起响炮,空气浮起浓重火药味,正在预报春节来临。两个人坐在天台,手边还有王琳凯带来的一袋啤酒,冰冰凉凉入口,泛开淡淡酒味。这应当是多数华人一年最重视的日子——因这一日每人都要尽量同挚爱的人一起过。


而他正和王琳凯并肩坐在天台,吹凛凛寒风,喝冰凉酒水,头顶同一月亮,望向身下的万家灯火。忽然觉得这样很好。


有细雪自天际被筛下来,落人在肩头。眉上。悠悠甚温柔。


天气冷涩涩的,身边人因为一场雪咋呼开。卜凡眯眼盯着月亮看,恍惚时想起家乡夜色里深邃的海,想起月亮也贴着海面,儿时总觉得只差几米,驾一只小船到尽头一跃便可抵达月球。王琳凯的艺考成绩几天前出来,离他要去的学校又近一步,他头回觉得未来如此接近,如登月漫游,如水中望月——是远到天边,是近在眼前。


卜凡手拿着易拉罐慢慢喝下一口,指尖温度如同握住爱斯基摩人搭造冰屋的砖,意识里模糊的海阔别慈悲的月色,即将迎来一场灿烂烟花。他颅内也有一个惊天想法,如同镰仓花火大会,将在海平面炸开。他将爱斯基摩人冰砖捏紧,连呼吸都不敢大声。突然猛喝一口,将凉意灌入滚烫躯壳。


下一刻唇已凑近王琳凯嘴边,扣住他后脑勺,压低声音,呼着白气哑哑说话,“你安静会儿,让我听听下雪声。”他俩之间还有些距离,是冬天冰凉保存残余理智拉住他。新年还差十秒。王琳凯从怔忪抽离,探出两手捧住他的脸,很轻快地啄他嘴唇一下。


十、九、八、七……





 “新年快乐。”

王琳凯眨一眨眼,有万顷烟花落入眼底,一刹天光。


“新年快乐,老大。”

——卜凡语气极平静,手边酒瓶却被踉跄打翻。这是新一年第一件小小奇事,一瓶啤酒被打翻,令某人世界向另一人倾斜。


你想象这样一个问题,我若自悬崖一坠而下,跌到底究竟会不会死?关于这件事奇妙之处在于,那一刻我的世界突然颠倒过来,我自必死的绝境跌落,却径自向你而去。我头顶是土地河流,脚下是宇宙群星,是因你探过来的手。


握住我,才颠覆我。


 06 


长夏苦热,有人心惶惶,有考卷延绵,兼有对未来意气风发,是少年风貌。


处于这个年纪的人类尚且稚嫩,学习与恋爱时刻都很紧迫,却又宽松至吻一吻即可辄止。这时候做事切忌太浓重——很多事情太容易铭心镂骨。连一吻也很惊心动魄,片刻温存也会塌陷进骨缝,流入到血液,浮现于梦境。


五月二十日,是很好的一天。


这一天不是情人节,因谐音承载温情,是唯有国人享有的浪漫。走到街上,望向哪一隅都很甜蜜。游乐园熙熙攘攘,人群像洪水涌入,有各色行人匆匆,爱侣更多,也有人迎面上前兜售玫瑰。


王琳凯被热到眩晕,汗水洗脸,委屈到皱起眉,“这排队要等多久啊,我快化了。”


“……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比较特别的生日吗?谁知道这么热闹呢,赶上春运了。”卜凡仗着身高视野极佳,眺过人群正琢磨要玩什么。垂下头目光掠过王琳凯,看见他在人堆里被挤来挤去,薄薄身躯好似马上要碎。下意识把对方拉进自己怀里,姿态庄严如帝企鹅揣好自己怀中的一颗蛋。


蛋说,“好热啊。”


卜凡还没回神,下一秒被捏住下巴,目光一点点被掰下来,才看见王琳凯满脸是汗痛不欲生,“你干啥呢?你是不是要在我生日这天害死我?”


卜凡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往王琳凯脸上糊,一手把掉出来的校服塞进去。他今天和王琳凯双双逃课,本来时光大好,现在却全用来排队,策划人心中难免有愧,“等我进去给你买冰淇淋,真的!保证给你点缀满八心八箭施华洛世奇冰块,让你尽享奢华。”


王琳凯瞥他一眼,“我以为你今天是准备陪我把阿卡姆疯人院过了,结果你叭叭叭把我忽悠过来排队观察情侣怎么拉手,一会儿我中暑了怎么办?”


卜凡就凑他耳边小声说话,“玩啥游戏啊,我不好玩吗?我玩你难道不好玩吗?玩摩天轮过山车不好玩吗?!”手还扽着王琳凯眉头,化身熨斗手动抹平。

 

忽然回过神来。

 

又伸出手握住王琳凯,“原来你是说这个。”

 

王琳凯梗着脖子要甩他的手,甩回来时候扣住了,半晌又撒开,“我就看人家抓着好像挺好玩的,才试一下,你想啥呢?谁真的说这个了?”

 

游乐项目并不是没一块玩过,但两次身份始终不同,卜凡被王琳凯起哄硬是坐了次旋转木马,下来时候被众人齐齐目送到拐角,才掐住王琳凯脖子问他能不能消停,又看见对方被晒得发红一张小脸,忍不住跟他一起笑出声,“诶我差点把那小马坐垮你知道吗?我旁边有个小女孩木马都不好好玩了,就盯着我看,就盯着我看,震惊得眼珠都不带动的那种。”

 

“你说你男朋友对你好不好吧,这份罪为了你都遭了,你是不是也得陪我去玩点啥。”

 

周围没人,王琳凯随手勾着他脖子,懒洋洋靠着他,涔涔的汗落到卜凡衬衫上泅开一片,“玩啥?”

 

十分钟后站在粉红娃娃机前,盯着近几年个子蹿升的卜凡,以为对方带错路了。

 

“我看你挺喜欢这个的,上次我们去开封菜,你还盯着人家那个玩偶看了很久。来,今天哥哥给你夹一个当礼物。”卜凡说的时候捋了下自己圆寸,手放下时候划过耳垂。上学老师盯得紧,本来耳洞本来快长起来了,今天存了心思特地戴了ositerm,这会儿有点发红。

 

他有一点和别人很不同,无表情时冷肃不易亲近,但笑起来唇角向上翘的弧度又浑然天成,没人能笑出他这种稚气善意。

 

“夹不到呢?”

“夹不到哥给你摇一个!”

 

卜凡的眼隔着玻璃往里头望,里面的玩偶花花绿绿躺在各处,衬得他那份专注也很童稚。王琳凯在他周围转悠,左看看右看看,没静止过。

 

卜凡手拿着操作杆,眼睛盯着公仔,一璧问他话,“你小时候是不是那种连吃饭都坐不住,数着秒冲外头玩的小孩儿?怎么这么皮?”

 

王琳凯凑他旁边随手把他手作势摁下去,惊得卜凡一晃,夹子顺着公仔边擦过去,浪费完卜凡这一次宝贵机会,他才嘻嘻哈哈开口,“我挺乖的。”

 

卜凡被他闹惯了,这天脾气奇佳,又慢悠悠冒出一句,“皮归皮,饭得好好吃。”一句话说完,十次机会也用完,卜凡拍拍手特夸张地叹一口气。

 

王琳凯也学他叹气,“我凡哥还是不行啊。”

 

旋即被卜凡卡住脖子往旁边一家店拖,“走,夹不到,凡哥给你买一个。”

 

公仔屋主人笑如春风,看两个人推推搡搡挤进店里来,甜软地问一声您好。卜凡凑过去开口问,“我朋友今天生日,这儿有啥推荐的吗?他性格就比较乖那种,刚刚还在那和我说呢。你给挑个适合文静的小孩的公仔呗。”

 

店主点一点头,眼笑得半弯,“今天生日呀,是哪一年?”

 

“九九年的五月二十日。”

 

“这么好的日子,一定有很多人爱。”

 

店主忽然伸出一指掩在嘴前,露出神秘笑容,“本店活动,如果今天第52位顾客如果是情侣的话,会送这个小熊。本来是情侣活动,但今天是生日的话,我觉得也可以哦。”

 

卜凡就很惊讶的诶呦一声,一面接过公仔递到王琳凯手里。

 

“你就说巧不巧吧,哥这个运气还行吧。”还要笑眯眯地这样说。

 

王琳凯接过去,和店主说一声谢谢,走出店才吐出另一句谢谢。

 

卜凡摆摆手和他说客气客气,王琳凯就忽然抬起眼问,“你攒了多久?”

 

“嗯?”

 

“傻不傻,什么店主会送Burberry小熊啊?”

 

“……生日快乐,以后每天都快乐。”

 

07

 

这是卜凡和家里谈判的第三天,双方都精疲力尽。

 

起因是高考当天万事顺利,他拉着王琳凯躲在树荫互赠一个胜利之吻。每一个凌晨熬的夜做过的题背过的书都源自对未来精确计算,他们将奔赴远方相爱,他要报考的学校在王琳凯学校边上,走十分钟就到。春秋冬夏,朝朝晚晚,每天都能见一面。

 

但那一吻被路过偏僻一隅的卜凡班主任拍下,尽职尽责发给卜凡家长。照片本来温情款款,但劈进一个寻常家庭,却是惊天巨响。他母亲一夜间忽然颓下去,眼周生淡淡一层黑,细细密密的眼纹也不再用妆品遮住。

 

“凡凡,你们都是很好的小孩。”疾风暴雨骤停,他妈妈说话声音此刻终于缓了下来,但更多了某种恳求意味,“但答应妈妈这一回吧,这次就报爸妈帮你选的学校,好吗?妈没心吵了,也累了。”

 

卜凡平时都挺好的,唯独关键时候缺点运气。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算命,结果都不大记得了,只记得自己一直很焦急地想要找人征询一个问题,这样想着,也就问出来——“妈,你说我,是不是,运气不太好啊?”他舔了舔嘴唇,笑一声,忽然砸下眼泪来。

 

王琳凯去学校的时候是卜凡去送他的,一场道别实际不算漫长。临别时候卜凡忽然想起一件事,“去大学别吃辣条兑饭了啊!”但声音还没停,火车就拖拽少年去往迢迢千里外。

 

新学校军训严格,卜凡晒脱了皮,学校食堂一般,又瘦了几斤。新城市灯红酒绿热热闹闹,世界展开了新姿态给年轻人,等他们兴致勃勃去看看。但新世界里人人都在挂念过去,每个人开口话题都要从‘我有个高中同学‘’说起。

 

同行同学,同走过路,同牵过手。

我也有这样一位旧人。

 

有许多遗憾,无从说起,最近的一桩是火车太快,缺了一声再见。

 

其实有许多事情不算是逃避,只是大家说理想那一天眼睛也很明亮。王琳凯艺考是卜凡陪着去的,那一天他都蹦蹦跳跳,兀自在自己轨道上飞驰,全世界都追不上他。

 

因此也不必要说这一次离别缘由,唯一缘由是他运气不太好。

 

08

 

又秋了。

 

夏天圆墩墩地离开,王琳凯开始在朋友圈秀辣条兑饭。

 

辣条兑饭,法力无边。

他狠下心作法一周,请来了卜凡。

 

接到消息,跑下图文信息楼,在楼底下撞见对方的时候,王琳凯莫名想起冬天某晚坐在他家小区长椅上卜凡困倦眼神,此时彼时,好像没什么变化。

 

他扑进对方怀里,咬牙切齿,“你来干嘛呀?”

 

卜凡草草看了他一圈,王琳凯如旧单薄易碎,也看不出近期伙食如何,“看你飞升啊,我还怕迟了见不着你去蓬莱,你临走我说什么了?”

 

“应该说再见?诶,好像你没说。”王琳凯煞有介事地点一点头,开始翻账,“有些人,去了外地,一个月也没个电话,两个月只点赞朋友圈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回的倒是干脆。王琳凯凝神,终于问出声,“为什么?”

 

“我要是说我换了志愿,你陪我吗?”

 

王琳凯挑一下眉,认认真真盯着他眼睛,“我陪啊。”

 

卜凡笑了,抬手捏捏他的脸,“可你在这挺好的,我今天是当面来和你说那声再见的。”

 

“……哦。”

 

“但我刚才下了个决定。”

 

“……什么?”

 

“我们再试试,我不是来道别的了,我是来和你说。离得远你也等等我,等我毕业,我来找你。”

 

当天有人在朋友圈更新一则消息。

 

——我那天路过图文信息楼遇见一个特别特别高的男生,像夜里沉默的树,得有一米九几呢!很有气势的站在那里,他还拿着行李,好像在等人。然后从图书馆那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个小男生,哒哒哒一路从远处跑过来,一头扎进他怀里。我隐约听到高个子男生看见他,第一句话就说,“老大你来啦。”

 

我就觉得那天夜里猫叫声都好温柔啊。

 

09

 

卜凡毕业那年如愿找到一份工作,他带着王琳凯去庆祝,坐的角落刚好在楼梯底。讲到某一个未来细节,他喝了一口生啤,猛地在小小火锅店站起身来,脑袋狠狠撞到。脑震荡光荣负伤,脑袋上裹一层纱布,被王琳凯拿来画画。

 

当晚他一边坐在租的小屋里,一边喝水犯恶心,一边许下宏伟的第一个愿望。

 

他将来要带着王琳凯住很舒适的房子,舒适的程度,嗯,舒适的程度起码是要能装得下很大很大的一张床,具体size是他能伸直了腿,王琳凯可以打几个滚。

 

王琳凯懒洋洋听着,还要故意挠挠耳朵,很不给他面子,“今晚吃什么?你放心,小凡,我养你,你会做饭就行。”

 

卜凡伸手打他头顶空气,“皮?你喊谁小凡呢你?”

 

“谁小我喊谁小凡啊!”

 

“诶你摸摸,小吗?小你怎么会哭啊。”

 

“啊啊啊大怪兽吃人了,呜呜大怪兽咬我嘴——唔——”

 

一张小床险要被拆,看来左邻右舍又要投诉。

 

新工作需时时加班,要随CALL随到,还需要新职员勤勉懂事善于应酬。同一批人叫苦不迭,但卜先生回家后有灵药安抚,可救死扶伤,是市井里一项奇迹。

 

卜凡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改方案,一个呵欠打得悠长,身边王琳凯拉着他的手,正揉他的青筋打发时间,间有响亮抱怨声咕噜噜冒出,“还要忙多久啊?”

 

卜凡手还被王琳凯抓着,他抬起来蹭一蹭对方下巴,“我今天得忙晚点,你先叫个外卖。”

 

王琳凯黑黑润润一双眼看他一会儿,又转开,放开捏他的手。

 

“哦。”

 

他很少有这种乖顺下去的时候,挂上耳机顾自玩起游戏,连一声反驳都没有。卜凡挪开敲键盘的手,转身把趴在沙发上一点走神的小孩儿揽进自己怀里,低头看他吃鸡,压低声问,“怎么了啊,看着没神儿,和你哥撒娇呢?”

 

王琳凯抽空捏下卜凡的脸,又顺着摸到嘴唇,随手揉了揉。

 

“你先忙,你现在这阶段忙是没错的,我不会打扰你。”

 

卜凡提了另一件事,“你之前不是找了录音棚录了个DEMO,有地儿寄出去么?”


“我找了朋友,过两天会有消息。”


卜凡忽然笑一下,“我妈前几天还说希望我请假回一趟,我哥和我说,我妈是联系了一家国企的女孩父母,两家琢磨见个面。你说我要是给你描个眉涂个唇,拿小裙子扮上,带回去说是我女朋友,都四年多了,我妈还能认得出你么?”


余下皆是沉默。


应酬也是常有的,炖一盅汤,盛一碗,喝同一勺的时间是没有了。卜凡第二天要早起,已睡熟了。王琳凯趴床上写手边的词。指尖点着床沿打节奏,点着点着点到熟睡的人眉心,他舔舔嘴唇,拿起笔预备在对方脸上题词。又顿了下,又看见卜凡因疲惫落于眼下小片黑眼圈。


他心揪了一下,莫名觉得有什么彻底抽离了,又被别的填进去,于天平上重量好似也没什么变化。终于发觉虽然是朝夕相处,是近在眼前,却不是灯火可亲,相对而坐。更是抽积木到摇摇欲坠关头。


人不应当一直骗自己。何况骗了这许久,积木已抽不出再多一条。以前时光十分可贵,如果有意保存,势必需要放下。

 

眼前是两条路,原来不是同一条,好几年前就知道。如今已不是你我。

 

王琳凯盖好被子关了灯,许久只可听到均匀呼吸声,好像终于睡熟。

 

卜凡抬手去够他,没抓到,又睁开眼问,“你累么?”

 

长夜静默。

 

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,“我有点累了。”

 

隔天起床时身床头柜上的音响没了,他翻翻衣柜,王琳凯衣服也空了。窗帘还没拉开,屋外的光透不进来,他也喘不过气。卜凡头有点疼,吃了片药喝了半杯温水。在床边坐了很久,才走出门走向生活——屋外的光向他迎面撞过来。

 

科学家说这世界资源很有限,高纬苔原生绿,不可再生已消耗许多,北极今日温度三十。

 

运气是资源,运气很有限。

 

人不可什么都有。

 

10

 

讲故事太求全,反而有疏漏,何况有些故事也不太讲求结局。

 

还有二三小事没讲完。

 

有件事是某一天,屋外云遮住太阳,没什么好看,天气也很寻常。

 

卜凡在一节物理课发呆,拿出手机,藏进校服宽大的袖子,悄悄发短信给王琳凯,说晚上会落雪,可以来他们家吃粥。恍惚地往窗户外面望,看一只孤鸟掠过低空,又高高飞起,化作一个黑点,往灰沉云层里浸没。

 

物理老师一堂课大至寰宇,小至电子耦合,一应俱全。她眼含热切地讲她爱的量子力学,讲爱因斯坦,讲布赖恩·克莱格,尾声时提到quantum entanglement,叫卜凡站起来问中文怎么翻译。

 

卜凡跟着同桌小声念,“——量子纠缠。”

 

老师就点一点头,继续讲下去。

 

是说确实存在这样超越时空的现象。粒子之间发生纠缠,特性化为整体性质。当其中一个粒子发生变化时,便会从另一个粒子身上体现出来。因此虽相隔迢迢,焉知变化不是来自光年之外另一小小粒子。

 

下课铃应时响起来,将好盖过老师最后一句,“不论它们是在同一间实验室,还是隔数亿光年,总是这样的,见一位可窥另一位。”

 

听到的学生并不多,坐在最后一排的高个学生已溜出去了。

 

——像是去找人吧。

 

另一件是在车站。

 

去往远方的车很快便要出发,王琳凯拉着行李箱窜进座位边,隐约听到什么辣条兑饭。他隔着车窗看见卜凡立在原地说话,他听不清,只能靠猜去辨对方唇语。

 

当时卜凡说,多看我两眼吧。

 

王琳凯不知道究竟听到没有,扔下行李冲出车厢。径自冲卜凡跑过去,跳进他的怀里挂著他。卜凡托着他,想说点笑话,想说你这样好像是一只考拉啊,但终究没说。

 

——世界上有树,就会有考拉。如果考拉遇到属于他的沉默的树,想要安家,那考拉的爪就会牢牢抓住、攀住。然而至今日,考拉终于疑惑,为什么世界要扒开他的爪?

 

列车拖拽着他,将要带他去不可知的未来,去尚未见的远方。他与朋友告别的时候,每个人都告诉他会有很好的未来,因为剩下要走的路是很好很好的。他也应整装待发,用热带生物般永远鲜亮的姿态去积极成长。但此刻都先缓缓吧,偌大世界总有容忍一个拥抱的空隙。

 

乘客里有人耳机在放一首老歌,听歌的人甫一上车已昏昏沉沉,沉重眼皮垂下前隐约看到有人拥抱,发一条消息给朋友,说看见有人好郑重在道别。那也实在是太久前的一首歌,卷着旧时光一梢温柔,娓娓且婉婉地淌开来。

 

若有天要被分开我远山也踏破

寻办法又流向你你会否等我么

 

你可知每凝望你便仿佛像河看海

你那暗涌如在叫唤我唤我入内

 

怎可不奔向你。

 

11

 

“最后一件事是,后来有天我遇见他了——”

 

他头发又短了点,但还是要扎一个小揪,依然是一颗小菠萝。因为已经火了两首歌,怕行人认出来,要戴上口罩,只露出一双眼。

 

只露一双眼,我就知道是他。

 

我抱着根法棍跟在他身后,其实也不算尾随,是真的同路。我也真的好莫名其妙,怎么会同路那么久呢?三条路两个街口,等一样的红灯,迎面走来同一批人。他好像没有回头,也不知我在身后。

 

直到下一个街口的时候,真的不再同路了,他摘了口罩转过头来,忽然笑了。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有没有对视,只知他笑得很好看,像海上的烟花,簇簇在白日炸开来。

 

红灯停,绿灯行。人潮涌动,川流不息。

 

我垂下眼一揩眼角,又抬起头。原来迷了眼,是因迎面吹来一阵风。

 

12

 

我喜欢风,风停下来时不是风,吹过我时是风。

 

我的爱人亦如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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